已二修
崔远之拿枪的次数不多。
这是他自以为的。尽管他领导着天机清扫队,但他最开始的工作还是法医,对比早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延伸的金属器械,枪支不过是必要时才会拿起的工具。
崔远之拿枪的次数也不少。
虽然无法和那些长年累月出没于枪林弹雨之中的同伴相比,但面对肆虐的安娜病毒,一手漂亮的枪法显然是不可或缺的生存保障。随着越来越多的生存斗争,他的枪法也愈发出神入化。
正是这不多不少的经验,和那格外优秀的记忆力,崔远之才能够记住每一次开枪的刹那——久远的历历在目,新近的更是刻骨铭心。
他上一次开枪是在一天前。 那支枪属于一位远比他训练有素的男人,因此与他惯用的型号相比还要沉不少。子弹早已上膛,目标不作抵抗,他所做的只是将枪口抵上对方滴落着鲜血的太阳穴,镇定、迅速、冷酷地扣下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崔远之闻着硫黄味的硝烟,只感觉手掌的虎口处麻得不行。
“末世来临之后,医院是最先遭到幸存者‘光顾’的场所,所以实在找不到什么能用的东西了。”清俊的男声插进崔远之的回忆。易虚舟端着个放了些杂七杂八用具的盘子进来,眼神有些躲闪:“只找到了这些。”
崔远之扫了一眼——医用镊子、止血钳、注射器、型号不全的手术刀和一柄老式铁锤,没有能替代剖胸用的撑开器、肋骨剪和咬骨钳。他并不在意,只是拿起一双医用橡皮手套戴好,让那紧缚的感觉唤醒了他过往数年来作为法医的本能:“够用了。”
无波无澜的眼神回到了面前的手术台。在这个临时搭起的简陋床架上,躺着他方才记忆中被自己亲手处决的男人,也是陪了他两年的爱人。其实他先前只是送感染了安娜病毒的叶秉谦解脱罢了,现在对于遗体的解剖,也不过是趁断掉养分的病毒消亡之时,给宿主一个永恒的安息。
这样想着,他行动起来。
崔远之并没有急着解剖。那把相当于他手臂延伸的手术刀用堪称温柔的力道贴上了叶秉谦的额头。这具尸体的头部看起来颇为吓人——右侧黑漆漆的贯穿伤狰狞可怖,甚至能透过太阳穴的洞口看到被烧得漆黑的血肉和脑花。不过,对于崔远之来说,更血腥的场景也是家常便饭,只是他现在对这个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致命伤莫名感到陌生。
薄刃停在叶秉谦合起的眼睑上,崔远之的思绪渐渐发散。他想到初见时叶秉谦眼中的愤怒和执拗——也许是这种眼神勾起他的兴致,于是就这么一直探究下去,看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从反感到平静,再到令人费解的浓厚情愫……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崔远之有些记不清了,如今再细想也毫无意义,他的眼神依旧毫无波澜。这捉摸不定的动作落在易虚舟眼中,只让后者感觉男人冷漠得有些过于刻意。
崔远之的手继续滑动着。
手术刀下一刻停在叶秉谦的鼻尖上。他的鼻子生得很是挺拔好看,只是鼻底再无温热的气息。过去这人总喜欢在自己沐浴后抵上脖颈去嗅发间的香气,敏感的肌肤每回都会被热息挠得发痒。面对自己言语的威胁,罪魁祸首却充耳不闻,反倒轻轻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直到现在嘴角依然浅浅弯起,却给人一种诡异的僵硬。在生前,微笑仿佛是他最自然的表情。残酷的末世固然会使和善之人变得强硬,但自己也知道那双唇的每一次亲吻都带着柔软与珍视,像是贪恋世间最后的温存般,快要窒息了才肯放开。
可惜他的嘴唇现今已毫无血色,温度也变为冰冷,再多的一切只存在自己记忆之中。崔远之的手术刀在叶秉谦唇瓣处毫无留恋地划过,悬停在今日的目标所在——胸膛。
尖锐的手术刀没入已经有些硬化的皮肤,崔远之凭自己的多年经验,轻车熟路地剥离手下躯体的皮肉神经。因为器具不足,他只能采取更加粗暴的手段,将附在骨骼上的肉层全部切除。比起感染安娜而横死的行尸,这副模样的叶秉谦倒算不上有多么凄惨。
没有肋骨剪和咬骨钳,敲断肋骨的道具只好用易虚舟顺来的铁锤替代。崔远之面无表情,手起锤落,连着几下敲在同一根骨骼的薄弱之处,“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站在一旁的易虚舟都觉得胸口幻痛。把碍事的胸骨一根根敲断后,崔远之冷静地将它们分拣,和之前切下来的血肉归类一处,然后继续解剖。
异能者的晶核凝结在心脏里,用工具打开胸腔之后,人类最重要的器官就暴露在崔远之眼中。锋利的刀尖在这颗已不再跳动的肉块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男人一时有些恍惚,本能地忆起过去两年的无数个夜晚,他曾经听着枕边人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入睡。从今往后,别说听到那令人安心的鼓点,就连一颗完整的心脏……都不复存在了。
他手腕稍稍用力,一个完美的切割面就此呈现。淡紫色晶核闪着微光,静静躺在血污之中,格格不入得仿佛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
崔远之本该用镊子将其取出,然而这一刻,他也不知道思考了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放下刀,用那双从开胸起就十分稳定的手探入了叶秉谦的心口,从还有弹性的肌肉和黏腻的创口中,一点点扣出了那颗漂亮的晶核,紧紧握在手中。
一直刻意回避的一幕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训练有素的尸潮,陷入险境的三人和一个不知名的倒霉蛋。本来尸群包围的是他,但是叶秉谦突然不顾生死地冲入,以性命换得把自己推离危险的机会。原为警校优秀毕业生的男人自是武艺超群,配合异能一人扫完整个尸群不算困难。然而,面对感染者,伤口便等同于死亡。这场并不公平的战斗,是叶秉谦冲进去时就注定的死局。
最后,哪怕叶秉谦发出了撤退的命令,面对从七零八落的残缺肢体中折返回来的崔远之,他只能无奈笑着,任由对方抢过枪对准自己的头部。趁自我意识还未消失,他张开嘴,没发出声音,或许怕嘶哑的嗓音让和爱人分别的最后一面不够完美,口型却是十分明显——
远之,开枪。
“我觉得你今天走神次数……是不是有点多?”从开始的反常到太多意味不明的动作和停顿,此人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傲,易虚舟想,若在这的人不是自己,只会认为躺在床架上的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吧。
易虚舟犹豫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出言劝道:“要是有什么情绪,别憋在心里,发泄出来,那样会好受些。”
良久,站在不远处的男人才缓缓传来声音:“……我不知道。”
“什么?”易虚舟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我不知道。”崔远之重复了一遍。他凝眸望向手上的晶核,紫色的微芒像是呼吸般忽明忽暗地闪烁。
注视着叶秉谦留予他的最后的遗产,崔远之蹙起眉,似乎在寻觅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此刻的心情。最终,他失败了,只有一声轻哼,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