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虚舟打着哈欠走进来的时候,他没忍住腹诽崔远之的脾气。这人不愧是圈内出了名的片场暴君,离正式试镜还差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竟然要他堂堂副导一大早就赶到试镜现场待命。
向来昼伏夜出的大作家身体还没能习惯这种作息,没有清醒的大脑不情愿开始工作,工作人员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形成天然的白噪音,成功让他的眼皮打起架来。
旁边负责引导的助理小何看出他的困倦,低声说:“崔导还在路上,一个小时后才到。”
易虚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索性窝进桌子后面,将手中的剧本摊开,脑袋一靠椅背,就这么盖住自己蒙头大睡。而在美梦将要成形时,有人轻轻敲响了桌子。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听到对方毫不客气的质问。
“你们剧组的工作人员,就是这个工作态度?”
声色还算好听,但语调就没那么舒服了。易虚舟努力睁开一只眼,镜片后隐约站着一个抱臂而立的男人。来人的视线把易虚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没什么反应,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十分糟糕。
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郑先生,演员休息室在隔壁。”
身后经纪人看到这一幕,赶紧拉开郑络,低声给这位祖宗解释说,面前的就是本次试镜的副导演。
这么一闹,易虚舟的困意消散了大半,他也没急着生气。尽管贡献了许多优秀的剧本,白鹤衣本人大多只活跃在与书迷的签售见面会上,鲜少参与娱乐版块的采访,非经常合作的人不认识他很正常。
易虚舟伸了个懒腰,扶正眼镜,目光瞥见这位“流量小生”离开前的脸上满是不屑。有后台撑着的人物性子果真都不算好,易虚舟自顾自笑了一下,然而,就郑络这点小脾性,比起某个正在路上的人,已经很友好了。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句问好。
“您好,请问是白鹤衣老师吗?”
看来刚才的小摩擦也被这人听见了,易虚舟的思绪回笼,对上说话人的眼睛。
他曾在精心挑出的单人试镜里见过这双眼睛——带着与年轻无害面容格格不入的,令人熟悉的,毫不掩饰的野心。那双眼睛与记忆中一位如今已经功成名就的人渐渐重合,易虚舟笃定,这人他选得没错。
门外周由的经纪人还在和助理通电话,易虚舟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没错,这位小友想签哪本书?”
周由的神色明显有一瞬地怔愣,易虚舟转而一笑:“开个玩笑。我也是本次的选角导演,周由,期待你现场试镜的表现。”
易虚舟起身,正好撞上周由身后匆匆赶来的经纪人。作为旧识,易虚舟深知吴姐目光是出了名的老练,尤其见到周由本人之后,他更加相信,只要对方经得起打磨,一定会成为圈中炙手可热的明日之星。
哪怕周由的事业运差得令人发指,他也不介意当第二个下注的人。
吴姐手中递过几纸资料,易虚舟刚刚拿好,方才被经纪人拉去休息室的郑络再次推门进来。易虚舟将视线挪过去,后者已没有了盛气凌人的态度:“刚才是我冲动了,抱歉。”
话虽这么说,但是硬邦邦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歉意。
易虚舟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对于崔远之而言,换掉投资方塞进来的演员不过一句话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就算塞进来的是一块烂石头,崔远之也能在上面雕出花来。
不过,玉胚和顽石,只要崔远之不瞎,肯定晓得哪个更值得动刀。
他用花大功夫来集中人员筹备现场试镜,目的就是将这位“美玉胚子”送到崔远之面前。只是不知道,崔远之这把让人又惧又羡的雕刀,肯不肯为他看中的璞玉拔鞘了。
正思索间,易虚舟余光却瞥见郑络的表情——后者在转头看见周由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用一个笑容盖过去。只见他状若无意地把手攀上周由的肩膀,语气故作熟稔道:“这不是专业分一直在前头的周学长吗?咱们两人还真有缘分,连着几组试镜都在一块儿呢……”
肩膀的衣料渐渐被指头压出褶皱,周由的身体瞬间僵成一条线。
嗅到熟悉无比的八卦气息,易虚舟暗暗咋舌——郑络这小子演技虽说饱受诟病,眼下这副奸角做派倒是本色出演,入木三分,不开拓另一种戏路着实可惜。
而在这种“人情世故”上,周由显然毫无应对经验,他对着郑络伸过来的手像烙铁一样一碰即缩。如果资方有心在这儿给郑络铺路,明天怕是要出现和两人互动有关的“黑热搜”了。
易虚舟可没打算连这种事也要帮周由擦屁股。娱乐圈本来就是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雏儿想要在这条路上飞得更远……就得自己先啄破壳才行。
他冲引导人眨眨眼,示意带他们去不同的休息室进行等待。郑络被率先带走,剩下的周由便在原地和吴姐说着话,等待引导人回来。易虚舟把资料随手一叠,接着在已经准备好的评审席上落座。他拿出手机开始处理还未来得及回复的工作消息,就在这时,原本就是虚掩着的门再次被打开——
准确来说,是被人从外面踹开。
巨大的声响成功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原本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和挪动器材的声音全部消失。屋内安静得可怕,所有的视线此刻都转移到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周由也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识地向门口看去。
墨镜将来者面容挡住了大半,一头及臀的墨发随着步伐划出凌厉的弧线,版型流畅的纯黑色大衣完美勾勒出颀长的身形,直至他走到易虚舟身边,那飞扬的衣摆才堪堪垂落。
男人单手叉着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目光锁定还未来得及走的周由。尽管隔着墨镜,打量的视线却已如刀锋般刮过年轻人全身。
周由背心不由得冒冷汗,只觉自己是一只被鹰隼盯上的小雉。
只见男人摘下墨镜,将其随手收进内衬,露出一张俊邪逼人的面孔。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眼角小痣并没让锋芒有所缓敛,反而更添艳色。
他盯了周由一会儿,忽然勾唇。
“这就是你推荐的那个新人?”
男人身上隐隐飘裹着一股冽香,像极了大王牡丹浸在竹叶青酒里。松垮的衬衫衣领随动作轻轻抖开,周由尚未移走的视线猝然撞见一片还没消散的暧昧痕迹。绯色吻痕的上方,叠着个颇具宣告意味的齿印,好似一枚私章镌刻了男人夜晚的所有权。
蚊子可咬不出这种印子来,周由耳根霎时烧得通红,慌慌忙忙挪开了眼。
他忽然想起那些铺天盖地的报道——崔远之,业内无人不知的鬼才,对镜头语言的掌控精准得近乎残酷。不到三十的年纪,就完成了国际三大电影节金奖大满贯。不过,和男人令无数人望尘莫及的成就一同出现于版头里的,往往还有他从未断过的桃色新闻。
据说,这位能用镜头把演员抽筋扒皮的片场暴君,私生活风流浪荡得不行,情人更换的频率,连场记板上刷新的编号都自愧不如。
周由原本以为这不过是空穴来风,因为自己也曾深陷在网络这个巨大的“舆论场”中,自然知道媒体喜欢捕风捉影的性格,但现在……
他又偷偷瞄了一眼正在从易虚舟手上抢过资料阅读的男人,默默地吞下一口唾沫。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活像一名被押到暴君座下的臣子,正面临着后者的无情审视。
起了个大早的崔远之当然没什么好心情。旁边这位帽挂羽毛笔,眼戴银丝框,俨然一副文学家打扮的编剧阁下,居然嫌资本插手的这个热闹不够大,悄悄以他的名义将那位“走后门”的废物花瓶塞进了试镜名单,并大言不惭地说“崔导想给所有人一个平等的机会。”
崔远之听完火大得很——易虚舟这滑头,分明是要夹带私货,让那个姓周的小子做《天机》的主演之一,又不好推掉投资方的人,只能扯他作虎皮大旗。哪怕他不买账,易虚舟也能祸水东引,在资方的矛头指向他时,从中全身而退,最后谁都不能拿此人如何。
好一招漂亮的借刀杀人,算盘珠子打得都要崩到他脸上了。
崔远之冷笑,他和易虚舟可是还有一笔“旧账”未算。连轴转半年后难得的纵情夜,本是极好的氛围被这家伙接连打断三四次,害得他休息时间比以往砍少一半也就罢了,现今这始作俑者还敢悄无声息地添笔新账。要不是那瓶珍贵的罗曼尼康帝才喝上一杯,他定要带过来狠狠浇在对方头上,看那个四处漏风的脑子能不能滤出汁来。
“如果今天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试镜,我不介意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易虚舟。”
被点到名字的副导兼编剧眨眨眼,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崔远之却脸也没留一个,转头对周由甩了甩手中的纸张,眼里满是讥诮:“周由,毕业于X大电影学院表演系,专业分勉强够看,参演作品……
“哦?一年前那部剧的人气男三是你啊,可惜遇到瘾君子主演进局子,制作公司被波及,挖出不少见不得光的玩意儿,连带着你也只能做些上不来台的路人,真是个天选倒霉蛋?”
纸张哗啦一响,崔远之抱臂斜倚在评审席的桌边,一字一句缓缓道。
“上周六在钧天商业区那边的生活综艺当人肉背景板,收视率……要我念么?”
周由嘴唇咬得发白,尽管如此,那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像火燎红的两枚铁钉般,毫不退让地钉住那张戏谑的脸。
崔远之敲点肘臂的指尖一顿。
有意思。
上次他见到这种不肯善罢甘休的眼神还是在十年前,某个现在已经贵为影帝的男人上。
“《天机》剧组的试镜名额,圈内多少人跪着都求不来,你应该有自知之明。”
周由听到男人的轻笑声。
“易虚舟既然肯押这个人情作赌注,那你最好,证明自己配得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