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年的那场由X晶石失控而发生的生化变故在海隅联合行动组的竭力控制下终于过去,伤亡人员与波及区域已经成为往日新闻联播的一部分。
在经历创伤后愈合自己的能力,是森罗每一块土地上的人群都不得不学会的。相比之下,黑曜的同调者对于如何调整自己状态就显得更为熟悉。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一天重逢过后,叶秉谦在白荆科技的档案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彼时情形不容叙旧,叶秉谦需要到他此行队友林的附近进行回防,而崔远之的终端上此刻已经标出第四只巨型变异兽的位置。
叶秉谦起身转了转手上的匕首,一种极其陌生的渴望陪伴的冲动忽然自脊椎一路窜上,他瞬间开口:“崔远之,你如果需要……”
砰。
是崔远之那柄黑色的枪。
叶秉谦瞳孔骤缩一刹。
不得不说,崔远之近乎将自己与那把枪合为一体了,他甚至能从刚刚的开枪之中感受到眼前这人内心复杂不已的情绪。
很漂亮的握枪姿势,最大程度地减弱了开枪时子弹对手腕和手肘的后坐力,叶秉谦眼神闪烁,如果要说实话的话,他在看见崔远之开枪动作的那一瞬间,第一感觉是……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崔远之目光落到远处被子弹打出的坑上,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同叶秉谦对视就走了:“我的事,不劳叶队操心。”
他们从前就不是需要道谢的关系。
在此之前。
被枪指着蹲下时叶秉谦定定地看着崔远之的眼睛。那双他连梦里也不敢梦到的眼睛。他平静地想,如果崔远之需要将认知中的世界线拨回所谓“正轨”,那么按下扳机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就在风卷携着灰尘吹过空隙的一瞬间,两人心中竟是产生了同一个想法。
按下扳机也有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只有叶秉谦活下来,才能将这段终会遇见彼此的宿命补全。
这想法如同被子弹打出的血雾一般在脑海中绽开,此前的一切单向眷恋在此时此刻仿佛皆化为镜花水月。他们本应该阴阳两隔,本应该一命换一命,本应该往后都仅存于记忆之中……吗?
凭什么?
凭什么。
崔远之在这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夜晚相互依偎的悸动。
那是和叶秉谦一同值夜的时候他才会感受到的那一种,温润无声的、呼吸交融的情绪。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想要眷恋谁的冲动了。
或许是受异核影响,在归队记录时,两人对这一场意外都默契无比地缄口不言。
只可惜闭嘴对于成年人而言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在崔远之第三次面露嫌弃地拿起监督这次调的酒时,门口的风铃响起,接着,一道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出现在了茶憩厅。
“监督。”
既然来了,就是同事。监督的白手套朝两人展开,客套地介绍着:“崔法医,这是α小队的行动一组组长,叶。”
“叶,这是R.E.D.的编外人员,崔远之。”
叶秉谦顺势伸出手:“幸会。”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无视,而崔远之竟然理他了,也伸了手。原本只是打算走个过场的监督也有些惊讶,至少她在和崔远之共事的时间里,还从没见过他和哪位同事握手,连搭理都少之又少。
崔远之偏凉的手指碰到掌心,叶秉谦下意识一握,却又捉不到了。
门外苏筱的声音正在呼唤着这位日理万机的首席执行官,监督闻声说了句“失陪”便离开了。她一走,此间之内只剩下平日里煞费苦心错开彼此的两人。
崔远之轻笑一声,眼睛含了点细碎的光,如同他杯中酒液一般。他将词句咬在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原来是‘大难不死’的叶队,久仰大名。”
这句话带着刺,好像回答什么都不对,不如不说。叶秉谦只是看着他笑了笑,仿佛两人真是刚刚认识一般。
冰块碰撞着玻璃杯壁,发出一点清脆声响。那位小监督削冰的能力还是弱太多,只能修出一个六边形的块状物。崔远之一时难免睹人思物,微微歪头问:“我的鬼手呢?”
叶秉谦闻言扬了下眉毛,看向自己的心口:“这么挂念它?”
细匙在杯中搅拌几圈,崔远之抬杯一饮而尽,舔了下唇,说:“相比起某位嘴里总是说些不中听之言的‘本尊’而言,鲜少不听话的东西自然使唤起来更方便。”
海临的Chatmore不比黑曜的通讯工具,在搜索到账号之后就可以对这个人发消息。叶秉谦平日里不怎么用终端,可自从异核归位,那一点复苏的感情便顺势而生,慢慢攀绕在他心口,随着时间推移,长势愈发可怖。
他没办法不想念。
于是便有了崔远之口中的“总说不中听的话”的一番举动。
叶秉谦掩藏身份许久,鲜少会表露出刑警性格里的固执。
既然这次他们能够在异世重逢,他就没有理由不靠近。
毕竟他们可不只是队友与队长的关系。
此刻茶憩厅中只有他们二人,叶秉谦下意识模仿了下刚才崔远之用指头点桌子的动作:“那你先把幼龙还给我?”
崔远之闻言眯了下眼,在他看来,鬼手和一条甚至都没长成的小龙可比性相差甚远,他开口:“龙也不过是异核化形,你要来做甚?”
“唔…这个,”叶秉谦认真曲指抵住下巴思索了一下,“可以陪我出外勤?”
崔远之闻言哼了一声,用手勾起领带,松了松原本就没扣扣子的衬衫领口,看向远处风格迥异的装潢:“我并非抽不出时间。”
叶秉谦点点头,很有道理,于是他伸出手指数着,又说了一件:“还能陪我去吃饭?”
话音刚落便听见崔远之冷笑一声,抱起手臂戏谑道:“堂堂叶队竟然也需要个陪饭的?我在市局时可从没见过。”还没等到叶秉谦回答,他便又开口了:“也不是不能陪你一起。”
叶秉谦哑然失笑,换作从前的崔远之似乎不会这样回答,兴许是他也和自己一样,被小龙的异核碎片影响了?不过他的确没想到,崔远之舍得“牺牲”到这个地步。
青眸里盛起一点昏黄的光亮,他看向崔远之,温声说道:“那……小龙还会和我同床共枕?”
“……”
从看见叶秉谦的脸开始便在胸口萦绕着的一团说不出的情绪与酒劲一同冲上大脑,崔远之直接被那句“同床共枕”给气笑了:“真不愧死过一回,叶秉谦,你如今脸是越来越大了。”
说罢。崔远之起身离去,高跟鞋踩出相当干脆的步音,从背影里看不出半点对于鬼手的眷恋。只是不知为何,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手心一直向后。
脸皮应该还好啊……虽然没有吵架,叶秉谦一头雾水地摸了下自己的脸,可是现在也很烫。刚才崔远之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实在一时间不能完全理解,是在指责自己不给面子吗?
还没能参透崔远之不开心的原因,终端忽然响起。
看着这条未知来信,叶秉谦眼神一顿——
“【天机不可泄露】事务所
地址:南星区淮乔街道527号
侦探:逸虚
By???”
半小时后。
崔远之进门的动作依旧风风火火,只可惜这次没有鬼手将反弹的门把手稳住。逸虚被开门的巨大声响吵得怒从心头起,刚想骂这姓崔的有气乱撒,自家差一点被崔远之砸得关上门就被一只手停住了。
逸虚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一瞬间怒火便尽数化为了惊诧。
“叶、叶叶叶子?!”
崔远之冷笑一声,直直走进事务所拿他的外编证去了,没有回头便开口:“没想到叶队到森罗来还学会了尾随。”
这副德行逸虚早已见怪不怪,但此刻在他眼前更重要的是,很明显,有件事情完全超出了记者大人的认知——叶秉谦浅浅朝他笑了下:“好久不见,虚舟。”
“你怎么还活着”这句话实在难以说出口,不过,这样超出常理的事,没有人能不感兴趣吧?
叶秉谦眼神一路跟随崔远之走来走去,而往日对视线十分敏锐的崔远之此刻竟是一言不发,只不过在最后离开事务所时斜了他一眼。
一双手在眼前晃了晃,“我问你话呢,叶子?”
不听好友说话是有些失礼了,只是叶秉谦此时的确有些心不在焉——他揣在兜里的手握着戒指盒,掌心实在太热,难以忽视——“抱歉,虚舟……远之现在和你是邻居啊。”
易虚舟撇了下嘴,他就知道,感情方面,纯情如叶子根本藏不住一点,只是好巧不巧,那位“海王”偏偏就是看不见。于是他没好气地说:“是也不是吧,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哦,我还有他家密码,你需要吗?”
“这就不用了。不过……真好,”叶秉谦垂眸舒出一口气,语气真诚,“看来在我走后你们关系变好不少,你还有其他人的……消息吗?”
“何止关系变好。”易虚舟推了推眼镜,挚友重逢,多少还是有些触动,他借镜片的屈光遮住自己有些失态的眼神,再次开口:“你知道吗叶子。”
叶秉谦闻声抬头。
“直到他穿过天隙来到森罗以前,‘天机’都一直存在。”
话音落下,一阵沉默。
这是叶秉谦所不知道也从未设想过的事,在他预想里,在自己死后,或许队员会分开找到各自适合的清扫队,又或者入驻基地。天机的主心骨是他,而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都还没来得及培养后继者。
可是崔远之接过来了。他的清扫队,他造起来的口碑,他想在末世为队员撑起的那把伞,崔远之都护住了。
该有多不容易。
易虚舟抬眼直直朝好友看了过去,“叶子,队长往往更懂队长,不是吗?”
“你建立天机是因为想要信守自己的人生信条,而那家伙为什么坚持到这种程度,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身为记者,易虚舟对人的微表情把控不可谓不细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今日叶秉谦怀揣心事。虽说是好友,可若是真强留叶秉谦下来,想必他也了解不到多少有关“复生”的细节。
于是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叶秉谦,这张名片背面似乎贴着些什么……他说,“叶子,什么时候有空,让我收集一下素材吧?”
叶秉谦手指摩挲了一下名片,答应道:“好。”
接着便起身朝楼上走去。
/
咚咚咚。
崔远之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留脸面:“谢绝叙旧。”
“好。不叙旧。我只是想,或许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叶秉谦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崔远之抱住手臂,身子下意识朝防盗门前倾了些,“叶队想谈什么?”
“我想知道,远之,为什么你在海临登记的所属组织一直是,”叶秉谦顿了顿,眼睛盯着猫眼,“天机。”
明明隔着一扇铁门,叶秉谦也从没有什么透视的异能,崔远之却在听完问题的瞬间后退。
叶秉谦怎么会知道?
啧。崔远之瞬间联想到那位他和叶秉谦的“共同好友”——易虚舟。
他蹙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期间一直没有听见叶秉谦离去的声音,终于,在调整好呼吸节奏后,他才走近家门,开口。
“……无可奉告。”
“不想说就不说,”叶秉谦无奈地笑了笑,他从来不会因私欲强迫他人做事,哪怕今天的举动已经充斥过多私心,“只是,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
往常人家的防盗门都是朝里开,崔远之的房子反行其道,是朝外开的。因此,在崔远之开门时,叶秉谦毫无防备地被门打了一下——这人刚才根本没回答什么肯定句,他甚至还在想这一次要是还被崔远之拒绝了,应该继续提些什么话题——被迫后退了好几步。更致命的是,他外衣口袋中的红丝绒盒子掉了出来,还由于被自己的靴子无意踢了一脚,直接呈现一个打开的状态。
他瞬间弯腰伸手,想要在崔远之察觉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以前拿回戒指。私人物品不可怕,暴露自己心里那点肮脏的企图对叶大队长来说才是致命打击。
只可惜一只手比他更快地捡了起来。
那人黑色的长发因为低头而拂过他的手背,那点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刺激得叶秉谦蜷了下手。
崔远之见过这戒指。
在白荆科技的员工档案里。
明明知道有很大可能是准备送给自己的戒指,他的语气还是骤然冷了下来:“叶队真是桃花运旺盛,不过来森罗一年不到,便遇见真爱了?呵。”
叶秉谦闻言顿住。不得不说,如今的叶队没有那么容易看穿,被这番带刺的话扎来扎去,他也只是用衬衫蹭了蹭有些沁汗的掌心,而后摊开手,说:“我知道白荆不允许办公室恋爱。现在,远之,”他眨眨眼,指尖朝崔远之勾了勾,“可以物归原主了吗?”
“哦,”崔远之挑眉看他,那枚刚刚好能戴进他中指的银戒……有意思。戒指被捏在他指尖翻转,那莫比乌斯环扭转的地方反射出细小的光芒,光斑在两人脸上迅速移动。他将戒指握在手心,一副已经不会还给叶秉谦的神情,“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所属还是天机吗?就用这个作为交换吧。”
捉住机会在转瞬间反客为主,是崔远之最擅长的事。此刻他脸上没有丝毫失态的神情,反倒相当胸有成竹。
“我想它有别的去处,这点小事,叶队不会不乐意吧?”
“我、呃,我不知道你说的去处是哪里。”叶秉谦暗恋几载,从未告白过,此时此刻难免心慌,眼神游移,甚至疏忽了自己还没将戒指盒捡起。
然后他就目击了崔远之弯腰将红丝绒盒子拿起的全过程。
推理一个人的行为往往需要对这个人的一切都相当熟悉才行,而此刻……正如崔远之所料,那盒子底部正正印着三个字母,于是他挑了下眉,看到叶秉谦此刻泛红的耳朵更是心情大好,他晃晃戒指,煞有介事地说:“森罗没有的材质。原来叶队这么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
“没有不轨之意,我只是……”
叶秉谦说后面那几个字的时候声若蚊蝇,崔远之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我说……情难自抑。”
—后记—
白荆大楼的闸机不止存入了员工和访客的生物数据。如果恰好是某位员工的生日的话,那么闸机在识别到这人时就会弹出生日快乐的标志。
五月三十这一天,崔远之好巧不巧需要来白荆科技。大厅前台见怪不怪地拿出几捧花束,又拎出好几个纸袋——全部都是崔远之的追求者送的“生日礼物”。
多少是真心相送,崔远之稍稍礼貌了些,告诉前台自己的态度——果断拒绝:“谢谢,但我不需要。”
灰眸锐利地同摄像头对视一瞬,屏幕上出现姓名时还带着好几个生日贴纸,识别框内的那张昳丽脸庞一如既往。
只是他往日空荡荡的脖子上此刻挂着一个戒指。